心何在_第一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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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一章 (第3/3页)

一直贫困而且匮乏,父母作为实际上的农民,工资微薄,仅够一家人糊口。至于住房,也只有一大排集体宿舍中的一间。

    而我这代人,生在这个国家开始尝试摆脱贫穷的年代。一位老人在遥远的南方画完一个圈之后,无数人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。

    国营农场作为历史的产物已经非常落后,和无数的国有或者集体单位一样,在那之后终于走到了使命的尽头。相比真正的国企工人,下岗的时候多少还能拿些补偿,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。

    农场被附近镇上领导的亲戚承包,他们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。而我的父母则成为了没有土地的农民。直至今日,农民至少都会得到最低标准的土地,而他们却连一块宅基地都没有。因为他们的官方身份是下岗职工。

    他们被抛弃在历史和未来的夹缝当中,工人和农民的夹缝当中,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之中,找不到容身之处。最后,父母只能带着年幼的我和年迈的奶奶,在农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来的旧瓦房,然后一起出门打零工。

    于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,父母就成了天边的候鸟。每年春天,他们从海南岛开始,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北,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播种。每年秋天,他们从大兴安岭开始,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南,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收获。

    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命运,在星辰和风霜之中挣回一份微薄的收入。运气好的话,他们每年会回来过年,而我记得曾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父亲。

    “斌子。”父亲再次呼唤趴在那只编织袋上,正在徒劳地翻找的我:“这是你meimei。”

    其实从父亲进门的时候开始,我就听到了一阵以前没有听过的歌声。那声音微弱却清晰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,让我至今难以忘记:

    “好哥哥,快救我,狐狸抓住了我,跑过了小山坡…”但我却并没有理睬父亲的话,也没有在意那个声音。当我那一次没有在破烂的编织袋中找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,马上就失望地哭喊起来:“爸,你没给我买糖。”

    父亲无可奈何,转身对身后低头道:“心儿,来见见你哥。”他的腿后终于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。小小的脸蛋干净而稚嫩,细而且黄的头发扎成一只歪歪斜斜的冲天辫,戴着一朵野花。

    她那么小,像是一只花栗鼠或者刚破壳的小鸟,只有一双眼睛大而且圆,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而清澈,在黄昏时分那昏暗破旧的堂屋里流淌着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。

    这小小的东西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裤管,缩成一团,另一只手中抱着一只新的小布熊。年幼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仅有的一件玩具,而是想到父亲不给我买却给她买,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父亲对那小东西轻声道:“心儿,这是你哥哥,杨一斌。”接着看了正在打滚耍赖的我一眼,有些恼怒地喝道:“斌子!起来!你现在是哥,还这样耍赖,像什么样子!”

    我不肯罢休:“我不管,我不当哥哥。你带她走,我不要meimei。你给我买吃的。买玩具。哇哇——”

    小东西听到我的话,似乎有些恐惧地缩了缩,但接着又勇敢地从父亲腿后走出来,向着我走了几步,把手中的小布熊递过来,伴随着清脆而稚嫩的声音:

    “哥哥,我叫杨一心,今年五岁,是你meimei。你别不要我好不好?你别哭,我的玩具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一把抓住小布熊丢到屋角,叫得更凶:“我不是女的,不要玩洋娃娃。我要玩枪。爸,你说了今年给我买个警察的大盖帽的。哇。”

    小东西看着屋角的小布熊,小小的脸蛋上满是难过,大大的眼睛里则漫起一层水光。但她没有哭,只是吸了吸鼻子,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:“哥哥,你不玩玩具,那我的棒棒糖给你吃。”

    有了两个棒棒糖,总算聊胜于无。我一边干嚎,一边抢走小东西手里的糖,飞快地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。然后一边享受着甘甜,一边时不时地假哭两声。

    “斌子,你和心儿一人一个,怎么两个都抢走了?”父亲皱着眉头,很是生气,看来好像打算拿走另一颗。但小东西却笑了。她高兴地拉住父亲的衣角:

    “爸爸,我买了玩具,零食给哥哥吃吧。”

    对,就是这么个理。我松了口气,但仍然像领地被侵犯的猫儿一样,仇视地看着小东西。年幼的我那时候只想到一件事:如果有了meimei,我的零食,玩具,以及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宠爱都会被分去一半。

    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,马上就把她当成了敌人。

    让我高兴的是,一直溺爱我的奶奶也站在我这边。那个小东西刚刚从屋角捡回小布熊,奶奶就脚步蹒跚地从里屋走出来,同时尖声叫喊道:“国子!你怎么真把这晦气货带回来?啊?你还嫌不够倒霉啊?带个扫把星回来?快把她赶走!谁生的谁养去!”

    小小的身子僵硬在屋角,转过身瑟缩着看向奶奶。小小的脸上都是恐惧,艰难地对着奶奶努力地笑着:“奶奶…”

    “滚,滚,我不是你奶奶。”奶奶抄起一把扫帚,愤怒地敲打着门框:“滚回去找你那婊子娘去。找你那野爹去。”

    大而且亮的眼睛再一次弥漫着水光,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倔强:“奶奶,mama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,不会回来了,你别骂她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!”父亲一声怒吼,黝黑而疲惫的面颊堆积着痛苦:“娘,桂花人都不在了,她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她怎么办管我们什么事?她有爹!”奶奶气得浑身哆嗦:“你再老实也不能老实得这样,这种野娃娃也养?”

    爹痛苦地揪着头发,声音像是胸腔中有什么正在一根根断裂:“娘,你别说了。桂花是大着肚子跟别人走的,这就是我自己姑娘。你也晓得,我不能不认。现在桂花不在了,她那后爹能养她?我没本事,但自己姑娘,就不能看着她挨饿受冻没人要。接回来给她一口饭吃,拉扯她长大,也算是我当爹的一场,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。”

    奶奶也哭了起来:“老天爷哟。我们杨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。国子,你要是带个儿子回来,娘一句话都不说。你现在带个赔钱货回来,养个十几二十年又是给了别人,你这是何苦哟,何苦哟…”

    年幼的我只是开心地吃着棒棒糖,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痛苦的父亲,没有意识到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。

    就在我七岁的那个秋天,我失去了本来就全无记忆的母亲,却突然间有了一个名为meimei的小东西闯入了我的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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